第四卷 双城往事 第二十八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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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本山大叔的小品台词,总有那么几句像DNA一样,刻在东北人的骨头缝里。
《昨天今天明天》里那句‘九八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如今听来,仍裹着一丝-那年松花江大堤的泥土气息。
这句顺口溜,把当年抗洪战士用身体堵决口时的惨烈说得如此轻巧,却无人苛责老艺术家用词不敬。
因为在这片冻土层里扎过根的人都懂,一个『赶』字,道尽了黑土地的生存哲学——
难字拆开是又佳,愁云搓成旱烟呷,浪头打来当水洗,苦中作乐……一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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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中*大街,石板路被漫过腰际的江水泡成深墨色,俄式廊柱只露半截雕花,撑船的人能顺着街心直划到防洪纪念塔下。
待洪水退去,美娟精品店一层早已被泡得惨不忍睹。
店长大姐替她着急:“当初装修就应该直接用水泥地!这地板现在踩一脚都直冒黄水儿!”
二层阁楼也出现漏雨情况,天花板洇出蛛网般的水痕,受潮的墙纸卷成喇叭。
店员们费力搬上来的货物大多包装受损,只余一部分还能勉强售卖。
破损商品可以在店门口打折处理回本儿,可若想正式恢复营业,就面临着必须重新装修。
这是一笔不小的投资,还需大量精力,美娟暂时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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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牺牲的消息就像块冰疙瘩、压在父亲心头久久不化。
美娟没出月子就急着回家奔丧。
初秋的风,和煦怡人,她踩着自己影子走得飞快。
快到家时才惊觉——
从医院到大院儿的这段路竟这般短。
短得就像大哥淬火成钢的一生。
“三儿?你怎么……啧!谁批准你出院的?!”
军医姐们儿陪着公婆来家里吊唁,刚好瞧见美娟傻愣在院外。
美娟回过神来,佩服自己竟还笑得出来:“呵,没事儿,也就是咱华国人非讲究个坐月子,再说我又不是真生孩子。”
“可是引产……”
是啊,家里出这么大事儿,引产八产的也都顾不上坐月子了,唯有任子宫自己淡化那些血块的分量。
见多说无益,姐们儿只嘱咐她注意身体,说送公婆回家后再过来帮忙,还有大事要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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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长辈离开后,美娟从长街尽头收回视线,回身时,忽觉整栋小楼画风都变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建筑也有感情。
这个曾经英姿勃发的家,此刻就像个负伤的战士,伤口渗着血,却仍硬撑着不肯屈膝。
进门看到父亲那一夜苍老的侧影,美娟整颗心都皱在了一起。
直到很多年后,她仍记得父亲望向自己的这一幕——
曾经在枪林弹雨中都能谈笑风生的邢军长,此刻正用那在作战室指点过沙盘的手,捏着大儿子的军功章缓缓摩挲,眸底锐利已然沉成潭底铁锈。
由于二哥在西北戈壁执行保密任务,连家里派去的加急电报,都要经三道审查关卡才能送达。
现实情况由不得美娟伤怀,她必须擦干眼泪,扛起这里里外外一大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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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平添来家里吊唁时,正赶上家中亲友在吃饭。
老爷子听闻这小伙子帮了自家闺女不少忙,执意留他多坐一会儿。
平添便落座喝了碗豆腐汤。
算起来,两人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半月前的那个雨夜。
那晚美娟见红,亚玲联系不上三哥,雨太大,急救电话虽能打通,可救护车无法调度。
情急之下,美娟便又想起平添的大金杯来。
然而随着水位线上涨,面包车也已寸步难行。
最终平添开了辆卡车来接妯娌二人,送她们安全抵达医院。
从家到医院这一路,平添没让美娟双脚着地一步。
收到洪水预警后,平泰在这边的仓库和项目也需要应急处理,平添那些天同样忙得昏天黑地,只来医院看过美娟一次。
彼时美娟还在保胎,产科不方便男士进入,平添只将营养品交给亚玲。
回到病房,亚玲对三嫂转述平添的贴心嘱咐时欲言又止。
美娟自是品得出弟妹话中隐晦意味。
她扯出一丝凉笑,冷淡道:“瞎琢磨什么呢,我可是铁路英雄背后的女人,路局表彰的三从四德模范。”
顿了顿,她又觉不该冲亚玲阴阳怪气,可又不知道歉的话该从何说起,只好缓缓闭上眼轻叹:“玲儿,你说,婚姻究竟给了我们女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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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喝完了,平添留下奠仪礼貌告辞。
美娟送他到院外。
自始至终,他没问过她一句孩子怎么没的、身体还吃不吃得消。
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在她身边点燃一支烟。
“罗美娜,你认不认识?”平添深吸一口烟吐出,突然开口。
美娟太阳穴一跳。
她其实早有预料——就是那个以怨报德的女人,把她超生的事举报给了计生办。
美娟盯着前方水坑,默契回应:“算了,我没工夫跟那种阴沟里的杂碎算账,再说那些天、她在我……之前也生了,就住在隔壁病房。”
顿了顿,她指尖搓着孝布边角,语气里浸着不忍,“罗美娜生产那天,医院由于洪水断水断电,产房条件有限,消毒也不到位……孩子落地就开始发高烧,肺炎转脑炎……又因缺氧导致脑神经萎缩。
我听我姐们儿说,最后辗转送到燕城也没能好转,确诊了……永久性脑瘫。”
话落,一阵风卷下几片杨树叶,美娟下意识抬手去抓,却只落得满手空。
“嗯。”平添听完,丝毫没表现出讶异,应是早已查明。
“来一根?”他将手中摆弄的烟盒掀开递向美娟,蛮有兴致地问。
就像是坏孩子在撺掇好学生逃学。
美娟瞧着他指间明灭的火星,果断伸手去接。
“咳咳……”第一次抽烟,美娟被炝得眼泪直流。
平添垂眸看她咳个不停,也不说教教她。
只扫了眼她领口小白花,语气平常地说:“这是我们自己厂子搞的私烟,烟丝里掺了冬虫夏草磨的粉,够劲儿。”
话落,他又把剩下的多半盒递向她,“行了,别把自己绷那么紧,实在扛不住就抽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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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是在大哥葬礼头天赶回来的。
他顶着满身疲惫,冲进家门就噗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什么都没说,只任眼泪砸在地上,作训服口袋还漏着黄沙。
老爷子也没说什么,只抬了抬手,沙哑的声线碎了一地:“快去给你大哥上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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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二哥在,美娟脊背绷得没那么紧了。
烈士陵园风很大,挽联被吹得簌簌响。
美娟脑袋也跟着嗡嗡响,那悲壮的悼词,也就没怎么听清。
按吊唁流程,司家人作为亲属,被排在各单位领导和媒体后头。
公婆、大哥二哥,还有老四两口子都来了。
二嫂丽娟也一直在,默默帮忙带着小行。
小行奶奶此前腹泻,属于洪水后常见的细菌性痢疾,那段时间很多免疫力低的妇孺都病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老太太瘦了一大圈。
加上打从到了这肃穆地界儿眼泪就没停过,悲痛到体力不支,需要靠亚玲搀扶才能行走。
爷爷这个脾气直来直去的庄稼汉,在和亲家公肩膀相撞时,泪珠子便顺着领口往布衫里滚。
邢军长始终挺直的脊背,终是在这朴实无华的安慰里,颤抖个不停。
这一幕,还被美娟原单位的领导记录下来,之后在弘扬烈士事迹时诠释为——
【这是军民鱼水情的最高升华!
两位父亲,一位用黑土地养育出扛沙袋的铁脊梁,一位用军营熔炉锻造出堵决口的硬骨头。
当握过犁耙的手与佩戴将星的掌紧紧相握,我们能亲眼看见,那阶级的界限在抗洪精神的光芒下瞬间消弭于无形!
眼泪不代表哀伤,是对功勋的浇灌。
他们的泪水,正谱写着无产阶级最壮丽的诗行!】
多么响亮的口号,后来美娟看到这篇报道,把整张报纸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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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启程回基地那天也刮着很大的风。
大院道路两侧的杨树叶哗哗掉,直往人衣领里钻。
来去匆忙,二哥没拿什么行李。
全家人站在台阶上目送他提着帆布袋往外走,却见他明明已经跨出院门,又突然疾奔折返,再次跪在父亲面前,在青石板上重重磕起响头:“爸!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在您身边伺候……”
父亲眼含热泪,却以命令的口吻低喝:
“邢向阳!”
“到!”二哥膝盖并拢直起身,跪得像块钢板。
“起立!”
“是!”
看着二小子顶天立地站直喽,老爷子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替儿子简单整理了一番领口和前襟。
手掌狠狠砸在儿子肩窝,嗓音沙哑,却中气十足:
“当年条件有限,老子拆苏联人的炮弹,都是拿牙咬着数零件儿!
那么困难都过来了。
你小子、你们这帮小子,既然接了这差事,哪怕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也要把那铁疙瘩支棱起来!
少废话,多干事,听没听懂?!”
“……是!”
美娟看着二哥止不住颤抖的下巴,早已泪流满面。
二哥跨步迈向她,替她抹了把脸,喉结滚动:“三儿,二哥在这儿谢谢你了。”
他又摸了摸外甥的头,温声鼓励:“小行是大孩子了,小舅不在的时候,你要多多照顾姥爷。”
“知道了、小舅舅……呜呜、”孩子根本不懂外公所说的铁疙瘩是什么,他也不想懂,只想阻止一切别离,可又无能为力。
亲了亲外甥额头,二哥又侧身面向妹夫。
他抱住司怀民,用力拍拍他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院门外的吉普已等候多时,最终,二哥向父亲敬了个军礼,望着家人后退几步,毅然转身,奔向理想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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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美娟这些天经历的一切,怀民其实一直都在她身边。
可两人的世界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么近,又那么远。
那天在医院,美娟问出的那句你怎么没牺牲,是对怀民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怀民忍着胃穿孔手术刀口绷开,重新处理完伤口就紧跟着美娟也出了院。
家里办丧事,他戴着孝袖迎来送往奔波不停,做了很多美娟顾不上的大事小情。
就连平添喝的那碗豆腐汤都是怀民做的。
可因为被无视,他在美娟的世界就跟不存在一样。
那晚美娟被平添‘教唆’着抽烟,他也只敢远远看着。
待美娟返回小楼,他立即快步上前递出一瓶水,犹豫着提醒她注意身体。
美娟依旧选择充耳不闻。
直到二哥离开,她的目光也没在司怀民身上停留半分。
略过他的眼神,就像在暴雨中被呼啸而过的列车卷灭的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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