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世间众生,皆是扰动宿命的微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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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里的苦力痕迹迅速剥落,被酒馆温黄的灯火、油垢的算盘声和散落一地的油腻铜板取代。
他跟着南来北往的商队贩货,走州过府。
画面再次跳转,张小胖正指挥着几个粗衣汉子往一间不大的店面里搬货箱。
店门匾额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兴隆杂货”。
他的身量依旧壮实,但眉宇间已多了一丝商人的狡黠与算计,圆润的脸上挂着逢迎的笑,腰间的褡裢鼓鼓囊囊,动作间有了点气派。
他请酒,说大话,用蹩脚的姿态显摆新得的铜烟杆,在牌桌和酒碗之间钻营,从蝇头小利到略显丰厚的进项,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助长着他骨子里那份不甘平庸的火苗。
最后,他看到张小胖坐在一间半新的铺面里,铺子的规模远比当初的“兴隆”要大。
桌上散落着账本和请帖。
他正与一个穿着绸缎袍子的胖商人低声密谈,两人的头凑得很近。
桌上摊着一张略显粗糙的简图——似乎是城外某处待售的不错的田庄或者地段。
张小胖脸上没有了往日逢迎的谄笑,只有一种专注的、精打细算的凝重,手指在图上的几个点划过,唾沫横飞地解释着什么。
胖商人眼珠转动,不时点头,露出贪婪又犹豫的神色。
两人的呼吸都显得浑浊而炽热,空气中弥漫着算计、野心和那笔即将可能成交的“大买卖”所散发的铜腥。
张小胖的手指点在一处河湾旁的空地上,目光灼灼,整个人似乎被一股力量顶得离开了凳子。
他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桌上那张简图,粗短的手指在上面反复划过,像一把急于割开束缚的钝刀。
那胖商人脸上的横肉也抖动着,贪婪如同沸油滴入冷火,在油滑的表皮下灼灼发亮。
“这位置!这河湾!你想想!过两年,咱们把货栈……”张小胖的声音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负。
时间陡然定格在这间充斥野心的、空气混浊的铺面中央。
喧嚣被无形的力量掐断,油灯豆大的火苗凝固在灯芯上。
张小胖脸上那即将攀至顶峰的亢奋笑容骤然变得僵硬、空洞。
他对面的胖商人眼中贪婪的光也凝固成了两点呆滞的蜡像。
桌上的简图、账本、铜烟杆……
连同窗外嘈杂的车马人声、更夫的打更棒子敲击、野猫爬过屋顶的簌簌声响……
构成这个“现在”的一切尘世信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从“画卷”上狠狠揩去!
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一个属于张小胖的身影。
不是实体,更像一个被强行抹去一切细节的剪影,印在时间的灰白背景布上。
一切活生生的细节——那油亮的汗珠、那带着蒜味的呼吸、那衣服上沾着的几点酱渍——都消失殆尽。
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沉船坠向墨海深渊的坠落感,从这个模糊的“张小胖”身上弥漫开来。
一种绝对的“无”攫住了他,并向下拖拽。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轰然的倒塌更令人窒息。
没有求救的呼喊,没有挣扎的痕迹,甚至没有尸体。
只是“这里”彻底变成了“空白”,仿佛从未有过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河湾的人。
只有一种虚无的空寂感,像冰冷的潭水迅速注满了这被抹平的时空节点。
“看”到这里,一切戛然而止。
张小胖的生命轨迹,那根发光的丝线,就在这铺面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毫无征兆地剪断了。
再往前,是风雪中推着石头的张小胖;往后,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风雪重新回到陈阳的耳边,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塞外的尘埃,刺入鼻腔。
脚下还是大明山道那坚实冻硬的冰层。
张小胖和那陌生少年推着沉重的石车,刚刚拐过前面的弯角,消失在布满冰棱的山岩之后。
吱呀的车轮声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在山风的间隙里模糊传来。
陈阳站在原地,目光投向他们消失的山岩方向,又仿佛穿过山岩,望向远处被风雪笼罩、隐约矗立着的大梁城灰败轮廓。
他那颗经过百万次轮回磨砺、早已能容纳宇宙生灭的心灵,此刻却如同覆盖了最新的一层薄雪,清晰地印刻上刚才回溯的每一道轨迹。
不是悲悯,张小胖的选择与沉浮,早已在漫长的观测中失去了“悲”或“喜”的道德判断。
也非唏嘘,宿命本身的重量,远非个体得失所能衡量。
更像是一种更本质的“看”。
他看到了“印记”的重量:
张小胖的每一步挣扎、每一次卑躬屈膝的谄笑、每一滴在账簿上熬干的汗水、甚至那对河湾田庄近乎贪婪的野心……都不曾虚度。
这些印记深深烙印在那个特定维度的宇宙时空的基底上。
如同化石留痕,如同星辰尘埃,构成了这方天地秩序下不可剥离的一部分物质信息。
它们被宇宙的洪流冲刷、淹没,但未曾彻底消解。
他看到了“扰动”的涟漪:
张大壮的存在已被抹去。那个原该在某个昏暗酒馆里用粗蛮的力量打断王掌柜的肋骨、为张小胖惹来泼天大祸的“变量”,消失了。
张小胖自身的轨迹,在“外力”干扰下,如同被拨动的古琴弦,已然偏离了“原初”的震荡频率,得以攀爬得更高一些,触碰到了那个河湾田庄的蓝图。
但琴弦的材质未曾改变,命运底色的粗粝顽固,其张力在更高的位置展现得更加赤裸——他最终还是陨落于自身欲望织就的陷阱。
他看到了“存在”的终极形态:
无论张小胖是顶着风雪拉车,还是坐在算盘前指点江山。
无论他是在破庙里瑟缩,还是在奔向失踪的途中,他的挣扎与呼吸,他的获得与失去,都只是同一曲宇宙呼吸间的微弱脉动。
如同山涧冲下岩石的水滴,无论在石上溅起多少水花,最终都要汇入无形的大河。
他的“失踪”,那抹无解的空白。
是水滴在蒸发前的最后一次闪光,是存在向虚无转化的最干净利落的句点。
与那些在太极雾气中湮灭的、耗尽资源后无声无息沉入黑暗中的亿万星辰文明,本质无异。
他看到了自己的“在”:
他站在雪地里。
宇宙的寒冷透过靴底渗入,大梁城的烟火气夹在风里拂过鼻翼。
张小胖的人生在他眼前完整流过,如同一场私密的默剧。
而他自己,依旧是宇宙之“圆”的组成部分,是那无垠背景里一个深邃的点。
“圆满”并非冷硬无情的镜面,也非混沌模糊的融合。
它像一面磨砂的水晶,清晰地映照着万物各自奔波、最终都归于雪下的轨迹,又温和地折射着“存在”本身那无法言喻的坚韧与脆弱。
陈阳终于缓缓收回目光,望向眼前蜿蜒消失于风雪深处的山道。
那辆独轮车碾出的浅浅泥痕,正被迅速落下的新雪重新覆盖。
一点明悟在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亮起,如同雪夜寒星——
**万载奔波,所求存者,不过雪泥鸿爪耳。然泥雪虽消,曾为之形,曾留其痕,便非空幻。
世间众生,皆为扰动宿命的微尘,亦为宿命所扰之尘埃。轨迹或深或浅,终湮于寂灭,然此起彼伏,便是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