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魇标本（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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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在午夜暴雨中惊醒时，腕间的监测手环正发出急促的嗡鸣。空调显示屏闪着26℃的蓝光，汗湿的睡衣紧贴着后背蝴蝶骨，仿佛还残留着梦中凉亭石凳的寒意。她摸索着吞下床头柜的药片，舌尖泛开的苦味却突然与记忆中的酒精重叠——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夏夜，正在黑暗中显影。
梦境开始于没有尽头的长廊。
江晚赤脚踩过医院消毒水浸透的地砖，深蓝校服裙摆扫过两侧不断延伸的储物柜。每个柜门都贴着她不同时期的照片：七岁穿着芭蕾舞裙谢幕，十二岁捧着奥数冠军奖杯，十五岁在心理诊室量表上勾选“偶尔有轻生念头“。
茉莉香从走廊尽头涌来。她跟着香气奔跑，腕间的银镯撞在柜门上，发出急救心电图的嘀嗒声。突然撞开的防火门后，倾盆大雨正浇在凉亭飞檐上，石桌上的啤酒罐堆成金字塔，每个拉环都闪着手术刀的寒光。
“学姐？“少年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江晚转身看见浑身湿透的自己趴在石凳上，黑发海藻般铺散，裙摆血迹正被雨水冲淡成粉色的溪流。穿高一校服的林然蹲在旁边，睫毛上凝着将落未落的水珠，像极了心理医生办公室那株总也养不活的露莲。
“别看......“江晚冲过去想遮住那个醉酒的自己，却穿透了林然的身体。她变成雨中的幽灵，看着少年颤抖的手指拨开“自己“脸上的发丝。当他的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时，整个凉亭突然开始融化，石凳扭曲成急诊室的推床。
江晚被绑在轮椅上，看林然抱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在走廊狂奔。荧光灯管忽明忽暗，两侧墙壁贴满父亲手写的便签：“常青藤全奖““AMC12满分““不许再见苏晴“。护士推着器械车迎面撞来，车上的镇静剂瓶标签变成她小时候的课程表。
“量子纠缠......“怀中的自己突然开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林然掌心写字。江晚挣扎着凑近，看见那些笔画组成“救救我“。轮椅却突然调转方向，父亲举着撕碎的诊断书站在尽头：“丢人现眼！“
暴雨倒灌进走廊。江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蜷缩在飘窗上，美工刀在腕间游走如写诗。血珠坠落在《飞鸟集》扉页，把泰戈尔的诗句染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林然在此时破水而出，校服口袋里的银镯泛着冷光，却怎么也够不到她垂落的手。
江晚知道自己在做梦。她看见卧室的吊灯在天花板摇晃，监测手环的绿光像溺水的萤火虫。但凉亭的雨声持续轰鸣，混合着父亲砸门般的怒吼：“为什么不能像你妈妈？“
石桌上的空酒罐突然变成药瓶。醉酒的自己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出林然背后巨大的黑影——那是父亲举着戒尺的轮廓，正在将少年一点点压成二维的照片。江晚发疯似的扑过去，却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林然胸口，抓出大把潮湿的茉莉花瓣。
“不要......“她尖叫着把花瓣塞回少年破碎的身体，花朵却从伤口处长出荆棘。藤蔓缠住她的脚踝拖向深渊时，急诊室的顶灯突然爆裂。在坠落的失重感中，江晚看见两个自己隔着时空对望：凉亭里烂醉如泥的少女，和此刻悬浮在梦境边缘的幽灵。
江晚跪在苍白的冰面上，看林然的身影在暴风雪中忽隐忽现。他举着那本《飞鸟集》逆光走来，书页间抖落的茉莉花瓣刚触及冰面就燃成灰烬。当两人指尖即将相触时，冰层突然崩裂，父亲的声音从裂缝中涌出：“你要毁了这个家吗？“
林然坠落前将银镯抛向她。江晚伸手去接，镯子却穿过掌心，在冰面砸出星云状的裂痕。裂缝中伸出无数病历本组成的手臂，把她拽向深渊。最后一刻，她看见少年在虚空中比划口型，那是比哭声更寂静的：“我找到你了。“
江晚在窒息感中弹坐起来，监测手环发出刺耳的警报。床头电子钟显示凌晨3:47，暴雨仍在冲击玻璃窗。她颤抖着摸向左手腕，纱布下新鲜的咬痕正在渗血——这是上周在备考中心失控时留下的。
梳妆台镜面突然浮现水雾字迹：“W“。江晚赤脚冲过去，看见自己背后站着穿校服的虚影。少年沾着雨水的指尖正在镜上书写，字迹却在她触碰的瞬间蒸发。窗外闪电劈开夜空时，镜中只剩下一株枯萎的茉莉，根系缠绕着沉入江底的银镯。
第二天，暴雨把落地窗浇成模糊的毛玻璃，江晚盯着茶几上那份《国际学校转学协议》，指甲在“监护人签字“处抠出月牙形的裂痕。父亲解开阿玛尼袖扣的金属声像手术刀划开寂静：“明早李秘书来接你去浦东校区。“
“我不去封闭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摔在瓷砖上的药片。腕间的监测手环突然收紧，液晶屏闪烁的红色数字倒映在协议书上，变成一摊干涸的血渍。
父亲摘下金丝眼镜的动作顿住了，镜腿在协议边缘敲出笃笃的节奏：“上周在备考中心咬伤护理师的不是你？“他的皮鞋尖碾过地毯上散落的茉莉干花，那些从《飞鸟集》里偷藏的花瓣瞬间碎成粉末。
江晚的指节抵住茶几边沿，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林然被雨淋湿的校服下摆：“我要回苏州参加毕业典礼。“话刚出口就被自己惊到，这个借口甚至骗不过监测手环的脉搏感应器。
“典礼？“父亲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水晶吊灯叮咚作响，“和那个画画的太妹在凉亭喝到胃出血的毕业典礼？“他抽走协议书时带翻了青瓷茶杯，滚烫的茶水在实木桌面漫成中国地图的形状。
江晚的瞳孔剧烈收缩。那些被删除的急诊记录，被粉碎的啤酒罐照片，原来都锁在父亲书房的保险柜里。她抓起湿透的协议书砸向茶几下层的抽屉——那里藏着母亲临终前给她的银镯。抽屉弹开的瞬间，五年前的心理诊断书雪花般飘落，每张都印着“创伤后应激障碍“。
“你监视我！“她的尖叫惊飞了阳台的灰斑鸠。父亲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这个动作曾在无数个家长会上赢得掌声：“那个姓苏的艺考生，我已经联系她父亲办理退学。“
血液在耳膜鼓噪，江晚感觉腕间的疤痕正在迸裂。她抓起青瓷茶杯的碎片，碎瓷边缘的茶渍像干涸的泪痕：“你凭什么......“
“就凭你身上流着我的血！“父亲突然暴喝，公文包砸在墙上震落了梵高《向日葵》的复制画。画框玻璃在江晚脚边炸开时，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正蹲在画室角落，用松节油洗掉手腕上的颜料。
暴雨中传来游轮的汽笛声。江晚踩着满地的诊断书碎片退到玄关，后背抵住冰凉的镜面：“妈妈死的那天你也在开会。“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打开了尘封的灵堂。
父亲的脸色骤然苍白，公文包金属扣在地毯上擦出火星。江晚举起银镯对着顶灯，内圈的“W“字母正流淌着水银般的光：“她最后说'别变成我'。“镯子突然变得滚烫，仿佛熔化的月光灼烧掌心。
“闭嘴！“父亲扬起的巴掌带起松木香水的风暴。江晚没有躲，监测手环的警报声与记忆中的救护车鸣笛重叠成刺耳的协奏。掌风掀动她额前的碎发时，玄关镜突然爆裂，无数碎片映出三百六十五个正在坠落的江晚。
玻璃雨停歇时，江晚摸到颈间的血痕。父亲的手僵在半空，腕表表盘蛛网状的裂痕里渗出暗红的血，像极了凉亭石凳上的经血。她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醒了智能家居系统，暖黄色的氛围灯逐一亮起，把满地狼藉照成荒诞的剧场。
“量子纠缠。“她踢开脚边的《常春藤升学指南》，泛黄的书页里掉出林然模糊的照片，“就算你删掉所有监控，那个雨夜还是缠在我每根神经上。“暴雨拍打着阳台的茉莉花盆，十七岁生日时苏晴偷塞进来的种子，此刻正在泥土里腐烂。
父亲踉跄着扶住酒柜，波本威士忌瓶上的水珠像冷汗般滑落：“明天让王医生加药量。“他恢复平静的速度令人胆寒，“你该庆幸不是遗传你母亲的躁郁症。“
江晚踩过梵高的向日葵碎片，油墨在足底印出扭曲的星空。她推开阳台门的瞬间，暴雨裹着黄浦江的鱼腥味扑面而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个吗？“银镯在闪电中划出冷冽的弧线，“每次电休克治疗前，我都靠想着那个雨夜撑过来。“
警笛声由远及近。江晚跨上栏杆时，监测手环突然发出尖锐的永久警报。她回头看着父亲凝固的身影，想起急救室里林然说“别怕“时的颤抖。在父亲终于露出惊恐表情的瞬间，她向后仰倒，坠入南京东路永不熄灭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