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心照不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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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半,七监区锻造车间。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机油,混合着金属灼烧后的焦糊味和汗水的酸馊气。笨重的汽锤每一次落下,都像巨人沉重的跺脚,震得地面微微发颤,铁砧上飞溅的火星如同短暂的生命,在昏暗中划出刺眼的轨迹,旋即熄灭在油污的地面。鼓风机的轰鸣是持续不断的低吼,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却只搅动了更浑浊的气流,裹挟着铁屑粉尘,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黏在皮肤上。
侯本福赤裸着壮实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和几道陈年的疤痕。他正弓着腰,用一把夹铁钳夹着烧得通红的钢件往汽锤那里送,手臂肌肉虬结,青筋如蚯蚓般在紧绷的皮下游走,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和下颌线,滴落在脚下堆积的铁灰里。他说时不时感受一下高温下出力流汗的爆辣,既锻炼身体也磨练意志。
就在这时,锻造车间维纪员跑过来跟他说:“侯主任,狱政科有个人在门口等你,请你出去一下。”
侯本福来到锻造车间大门口,见是自己狱政科的朋友,就知道又有什么“情报”。这朋友凑近他,连忙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哇哦哇哦,你这一身,又脏又臭,哪里像个积委主任。”
“啥情况,快说,我还要进去夹铁!”侯本福用手指在自己身上刮了一层厚厚的铁灰混合着臭汗的黏稠物,往这朋友脸上敷去,“还嫌我又脏又臭,来,沾点工人叔叔的味道!”
这朋友急忙一躲:“大哥莫开玩笑了,有个事跟你透露一下:下午两点,我们刘副科长带队,查监舍区内务环境卫生。”
刘副科长——这个名字,连同那张看似平庸却刻薄寡恩的脸,在侯本福的心版上,早已用新仇旧恨的刻刀,刻下了太深、太冷的一道疤。每一次想起,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旧伤的隐痛。
但侯本福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能抛弃私怨顾全大局。
午饭后,侯本福叫上积委会分管生活卫生的委员,又叫上锻造车间大组长、宝石车间大组长和彩灯车间大组长,几人一起来到监舍区,他们要在狱政科刘副科长带队突击检查之前提前做好自查自纠,以免被抓住什么不合格之处,监区监管改造工作会被扣分。
没有多余的话。一行五人,在空旷的、阳光暴晒得地面发烫的监内通道上,突兀地逆着人流,沉默地向监舍楼走去。他们的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引得路过的犯人纷纷侧目,又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避开。
刚接近监舍楼入口,一股混合着劣质猪油膻气、隔夜剩菜酸腐味和廉价米饭蒸腾出的水汽的复杂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猛地撞了上来,令人作呕。光线在楼梯拐角处骤然昏暗。楼梯下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老象皮”余游海。他整个人几乎要埋进一个硕大的、边缘坑坑洼洼的铝盆里,正贪婪地、近乎疯狂地扒拉着盆里的食物。油亮的汤汁沾满了他的手指、嘴角和囚服前襟。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他像受惊的老鼠,猛地抬头。鼓囊囊塞满饭食的腮帮子瞬间撑得溜圆,松弛下垂的皮肉被挤压变形,一双浑浊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得极大,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凸出来,活脱脱一只被瞬间惊吓到鼓胀的河豚。
这副狼狈又滑稽的尊容,让侯本福身后几个平日里在犯人面前板着脸、颇有威势的“大人物”再也绷不住。“噗嗤——”、“嗬嗬…”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接连响起。连一向严肃的“竹竿”赵斌,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侯本福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他走近几步,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扫过老象皮盆里的内容——油光锃亮,堆叠着三四样混杂的菜肴:几块肥腻的、带着明显牙印的红烧肉,几根蔫黄的青菜,还有几片沾着酱汁的豆腐干。这绝非普通犯人伙食的清淡寡水,分明是干部小灶餐桌上撤下来的残羹冷炙。在整个渡口桥监狱,能捞到这种干部剩菜的油水,对那些负责打扫办公室的“勤杂犯”来说,不啻于撞了大运。干部们偶尔兴之所至,或是从职工食堂“改善”一下,或是干脆从外面餐馆弄几个硬菜甚至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进来,在办公室里推杯换盏。杯盘狼藉之后留下的那点油星肉末,就是老象皮们碗里难得一见的、冒着油光的“盛宴”,是他们卑微世界里的一点“人上人”的滋味。
“你先吃。”侯本福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不责备,也非鼓励,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楼梯口附近散落的烟头和几片碎纸屑,“吃完把环境卫生再过一遍,犄角旮旯都别放过。下午两点,狱政科刘副科长带队检查。”
老象皮被那目光看得一哆嗦,慌忙费力地将嘴里那口塞得满满当当的饭菜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咕咚”一声闷响。油腻的脸上立刻堆起那副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谄媚笑容,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哎!哎!主任你放心!我老余吃完立马收拾!保证让刘矮子……呃,刘副科长,”他猛地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还心虚地左右瞥了瞥,“让他连根毛都挑不出来!一根毛都挑不出来!”他激动地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保证,囚服上那片油渍的面积瞬间又扩大了一圈。
侯本福没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污点。他转身,带着身后四人,开始逐间监室巡视。光线在长长的、弥漫着汗臭和霉味的走廊里明灭不定。监室空无一人,只有床铺、洗漱用具和墙上贴着的、早已褪色的监规在沉默。偶尔有因病或其他原因留在监舍的个别犯人,看到这五人进来,大气不敢出,只在床上躺着目光呆滞地看着某一处。侯本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床铺的平整度、洗漱用具的摆放、地面的清洁,偶尔用手指在窗台、门框上轻轻一抹,检查是否有积尘。另外几个则各自负责不同的区域,一丝不苟地认真检查着,如有问题则亲手处理利索。
终于,走到了侯本福和另外四个积委委员的寝室,靠门的下铺,便是他的位置。他脚步顿住,目光落在自己那张铺位上。淡蓝色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如同刀切斧凿,是无数次练习和严格自律的结果。然而,他的视线并未在被子本身停留多久,而是落在了那条白底蓝条纹的床单上。他伸出手,动作平稳而精准,没有去整理那无可挑剔的被子,而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捏住床单靠近枕头一侧的边缘,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近乎刻意的角度,轻轻向上一掀。那床单,被掀起了恰好一半。
掀开的半幅床单,像一道被刻意掀开的帷幕,又像一个精心摆放、毫不掩饰的诱饵,懒散地、歪斜地搭在棱角分明的被子面上。这破绽摆得如此刺目,如此不合规,如此赤裸裸,仿佛在无声地向即将到来的检查者发出最直接的挑衅:看,我就在这里,如此明显,如此拙劣,你敢碰吗?
下午两点半,监舍楼特有的寂静被彻底打破。脚步声——皮鞋底敲击水泥地面的清脆声响,钥匙串互相碰撞发出的哗啦哗啦的金属噪音,还有干部特有的、短促而毫无感情的命令声:“开门!”“这间!”“注意脚下!”,如同冰冷的铁流,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审视的压力,轰然灌入狭窄的监舍走廊。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留在监舍里的犯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刘副科长背着手,走在最前头。他个头不高,身形微胖,一张圆脸上没什么表情,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黑色的警服熨烫得笔挺,肩章上的星徽在惨白的白炽灯光下闪着冷光。他身后紧跟着两名表情严肃、目不斜视的年轻干部,一个捧着厚厚记录本的记录员,以及一个端着沉重相机的记录员——那黑洞洞的镜头,如同猛兽冰冷的独眼。再后面,是几个被临时抽调来协助检查的犯人,个个神情拘谨,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一行人如同精准的机器,逐间监室推进,开门,检查,记录,拍照(针对问题),关门。压抑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终于,那簇黑色的身影,停在了侯本福监室的门口。冰冷的铁门被“哗啦”一声打开。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小小的监室内,照亮了每一粒悬浮的尘埃。捧相机的记录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将镜头对准了那张在整齐划一中显得如此突兀的床铺——那掀开一半的、刺眼的床单。他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快门上,指腹微微下压,眼看就要凝固这“铁证如山”的瞬间——
“等等!”刘副科长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锥,猛地扎破了走廊里凝固得如同铅块的空气。所有动作瞬间停滞,连空气都仿佛不再流动。他上前一步,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床单,而是将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般,精准地扫过床头的名牌——一张小小的、印着姓名和编号的硬纸片。
“侯本福。”三个宋体黑字,清晰,方正,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
刘副科长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双细长眼睛的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惊疑?警惕?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被算计的恼怒?这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瞬间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他猛地抬手,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下压动作,制止了记录员即将按下的快门。随即,他的目光如电,猛地射向监室门口。老象皮余游海正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油渍和茫然,显然是被这阵势吓到了,又忍不住想看看热闹。他成了刘副科长目光的焦点。
“我们进来前,”刘副科长开口,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任何喜怒,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积委会有人进来过?”他问得模糊,范围很大,但那锐利的眼神却像精准的钩子,紧紧钩在“积委会”三个字上,只等那个预料之中的名字——侯本福——被钓出来。老象皮被那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脑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和对检查的恐惧中完全转过来。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本能地、不假思索地老实点头,声音带着点哆嗦:“是…是!报告刘科长,是…是侯主任!侯主任他们中午回来过!还有几个大组长!”他生怕说得不够详细,还补充道,“就在午饭结束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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