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沉默的解剖学》(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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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解剖学》

——论树科《收声》中的方言抵抗与声音政治

文\/元诗

在语言被规训的时代,诗歌往往成为最后的发声器官。树科的粤语诗《收声》以方言的肉身抵抗标准语的霸权,在\"唔得讲冇,唔准讲坏\"的禁令中,撕开了一道语言的裂缝。这首诗不仅是声音政治的寓言,更是一场关于沉默的盛大解剖——当\"全世界,冚唪唥哑佬\"成为理想状态时,诗歌便成了那个\"漏咗风\"的意外,一个语言系统中的故障,一次蓄谋已久的泄密。

《收声》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张力的悖论。\"收声\"在粤语中既是\"闭嘴\"的粗暴命令,又暗含\"收集声音\"的潜在可能。这种自我指涉的语言游戏,让人想起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的断言:\"在沉默的统治下,艺术必须成为噪音。\"树科以方言的噪音对抗标准语的沉默秩序,在\"唔准讲坏\"的禁令下,偏偏用最\"坏\"的语言形式——被边缘化的粤语——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违规。这种策略与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化\"语言不谋而合,在官方话语的缝隙中开辟出一个颠倒的语言世界。

诗歌开篇的禁令\"唔得讲冇,唔准讲坏\"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语言管控体系。\"冇\"(没有)和\"坏\"作为否定性词汇首先被清除,暗示着一种语言净化运动的开始。这种净化让人联想到奥威尔《1984》中的\"新话\"(Newspeak)计划——通过缩减词汇来限制思想。但树科的抵抗策略更为精妙:他用被禁止的方言说出禁令本身,如同用监狱的砖头建造逃生的隧道。\"噈连忧患意识\/嘟要同我哩埋\"中的\"噈\"(就)、\"嘟\"(都)、\"哩埋\"(藏起来)等方言词汇,构成了一个官方话语无法完全收编的语言飞地。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姿态,与诗人黄灿然所说的\"方言是对普通话帝国主义的最佳抵抗\"形成共鸣。

诗歌中身体的隐喻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解剖学图谱。\"盲佬聋佬\"和\"哑佬\"的并置,指向了福柯所描述的\"规训社会\"中对感官的系统性剥夺。当视觉、听觉和语言能力被逐一剥夺后,身体就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服从机器。但树科在第二段中突然插入的\"止血贴\"意象,暴露了这个规训过程的暴力本质——沉默需要以伤害为代价。这个看似突兀的医疗意象,实则揭示了语言管控的伤口属性,与阿甘本所说的\"赤裸生命\"(bare life)状态遥相呼应:当人失去言说能力,便沦为政治暴力最直接的承受者。

诗歌结尾的转折\"呵呵,唔好意思\/漏咗风……\"实现了德里达所说的\"意义的溢出\"。这个看似轻描淡写的\"漏风\",实则是语言系统无法完全控制的残余物,是规训机制中的故障瞬间。它让人想起布朗肖对文学的定义:\"说那不能被说的。\"树科用方言的\"漏风\"完成了对沉默秩序最优雅的背叛——当所有官方渠道都被封闭时,诗歌成为了那个无法完全密封的裂缝。这种策略与广东俗语\"漏气\"(泄密)形成互文,将诗歌本身转化为一个语言的泄密装置。

从诗学传统看,《收声》延续了从《诗经》\"国风\"到唐代\"新乐府\"的民间发声传统,但赋予了它全新的方言形式。当现代汉语诗歌越来越陷入标准语的窠臼时,树科的粤语写作仿佛是对古代\"采诗观风\"制度的倒置——不是官方采集民间声音,而是民间用官方难以完全解码的方式保存自己的声音。这种策略与香港诗人也斯的方言实验形成对话,但树科更强调方言的政治抵抗功能,而非仅仅作为文化符号存在。

在声音政治的维度上,《收声》揭示了当代社会一个残酷的悖论:我们身处一个信息过剩的时代,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表达贫困。当\"最好净系盲佬聋佬\"成为理想状态时,诗歌不得不承担起\"漏风\"的危险使命。这种情境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所描述的\"时代的聋哑\"惊人地相似,但树科给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不是等待被听见,而是坚持用不被完全理解的方式言说。这种坚持本身就是对阿多诺\"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否野蛮\"命题的回应——在最不适合言说的时刻坚持言说,正是诗歌的伦理所在。

《收声》的语言暴力美学让人想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的\"间离\"策略。通过拒绝标准语的优雅,树科迫使读者面对语言背后的权力关系。这种美学选择与广东\"讲古\"(说书)传统中的市井智慧一脉相承,但赋予了它新的批判锋芒。诗中重复的\"咪话\"(别说)构成了一种反讽性的语言仪式,在模仿权力话语的同时暴露了它的荒谬。这种策略比直接对抗更为有效,因为它进入了权力话语的内部并使其自我瓦解。

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收声》中的粤语词汇成为了抵抗文化同化的密码。每个方言词都像本雅明所说的\"历史的碎片\",承载着标准语无法收编的记忆和经验。\"冚唪唥\"(全部)、\"嘴刁\"(挑剔)等词汇构建了一个平行的话语体系,这个体系与记忆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这种语言选择不仅关乎表达方式,更是一种文化立场的宣誓——树科用的是方言的语法……

诗歌中的反讽语气构成了另一重抵抗。\"呵呵,唔好意思\"这种表面上的谦逊,实则是最大的不服从。它让人想起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在面对庞大官僚体系时的语言策略——用顺从的形式包裹抵抗的实质。树科将这种卡夫卡式的悖论植入了粤语的诗性空间,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广式荒诞\",与北京话写作中的\"痞子腔\"形成有趣的对照。

《收声》最终指向了一个根本的诗学问题:当外在环境越来越不适宜诗歌生长时,诗歌应该如何自处?树科给出的答案是:成为那个无法消除的杂音,那个系统无法消化的话语剩余。这首诗最激进的地方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在于它坚持用什么样的语言说。在这个意义上,《收声》实现了马拉美所说的\"诗歌用方言擦拭普通词语\"的理想,但将其转化为一种文化政治的实践。

当\"全世界,冚唪唥哑佬\"的愿景越来越接近现实时,或许诗歌就是最后那个\"漏咗风\"的意外。树科的《收声》告诉我们,沉默从来不是声音的缺席,而是声音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就像方言不是标准语的退化,而是它的潜在可能。在这首诗中,粤语不仅是一种表达工具,更是一个伦理立场,一次对语言民主的坚定扞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