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潜龙织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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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永无止息的海潮声拍打着礁石。

他闭上眼,眼前却交替浮现着白日里船台上初具规模的雄姿剪影与黑暗中西北地图上那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刺眼的猩红警示标记。

一种深刻的撕裂感攫住了他:明面上,他是锐意进取、协助沈葆桢缔造海防未来的船政干臣;

暗地里,他是编织巨网、试图在历史车轮下为即将到来的西征军铺垫一条稍许平坦之路的影密之主。

这双重身份带来的重压与无人可诉的孤寂,唯有这沉沉如墨的黑夜方能吞噬。

影密局,依托着胡雪岩那已然触角遍及帝国每一个角落的商业巨网,在无声中急剧膨胀、蔓延。

汉口码头,喧嚣震天。皮肤黝黑、筋肉虬结的码头把头老赵,正粗声大气地指挥着苦力装卸堆积如山的川康茶砖。

汗水浸透了他的破旧短褂,盐霜凝结在衣领。

没人会注意,当一艘船头插着“陕甘货”小旗的平底货船缓缓靠岸时,老赵看似随意地踱步过去,对着船老大骂了一句关于卸货位置占道的粗话。

船老大梗着脖子回骂,手却借着比划船锚位置的动作,飞快地将一个绿豆大小的蜡丸塞进了老赵腰间搭着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破汗巾褶皱里。

那蜡丸里,裹着的是关于襄阳府绿营兵异常调动、似有哗变征兆的加密“茶言”。

老赵曾是湘江上的纤夫头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他全家七口的性命,是胡雪岩在长沙开设的粥棚救了他奄奄一息的一条命。

他的忠诚,早已刻在骨血里。

千里运河,浊浪滔滔。

一艘满载两淮盐包的漕船,正破开浑浊的河水,艰难北上。

船尾摇橹的汉子水生,沉默得如同船帮上一块黝黑的铁钉,只有手臂上绷紧如弓弦的青筋和额角滚落的汗珠显示着他的用力。

他原是运河边上的渔户,赖以生存的小渔船被横冲直撞的洋火轮撞得粉碎,告状无门,反被诬陷,是阜康钱庄一个管事的远房族亲收留了他,给了他这条活路。

此刻,他粗糙如砂纸的手指,正借着摇橹那沉重而规律的节奏,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橹柄内侧。

这细微到几乎被水声淹没的震动,传递着刚刚在淮安码头歇脚时,从一个醉醺醺的漕丁口中听来的消息——漕粮改走微山湖水路,这往往预示着前方徐州至济宁段运河不靖,官军将有大动作清剿。

水生不知道这些敲击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按上线吩咐做,家里卧病在床的老娘就能定期拿到一笔额外的“药钱”和精细的白米。

西安府城,秦楼楚馆,丝竹隐隐。

在城南一座雕梁画栋、名为“芙蓉膏馆”的高级烟馆深处,缭绕着甜腻而颓靡的烟雾。

掌柜孙四爷,油光水滑的圆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穿行于一间间布置奢华的烟榻之间,周旋于各色吞云吐雾的瘾君子。

他耳聪目明,记性绝佳,更有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利眼。

哪个营的官爷在烟榻上抱怨粮饷被层层克扣,哪个过路的皮货富商醉后吹嘘认识河州某某“大阿訇”能弄到好货,哪个落魄文人写的酸诗里藏着对时政的牢骚……

这些零碎如烟灰的信息碎片,都在缭绕的烟雾中被孙四爷那双精明的眼睛和耳朵敏锐地捕捉、过滤。

夜深人静,账房沉重的铁门闩落下后,他会就着昏黄的油灯,将筛选过的、有价值的信息,用只有他和上线才懂的、混杂在烟土品类和数量记录中的特殊密语,写在一张看似寻常的“滇土进货单”背面。

孙四爷好赌,曾欠下巨债差点被赌坊剁去双手,是胡雪岩名下赌坊的大管事“救”了他,代价便是成为这黑暗销金窟里最警觉的耳朵。

这些分布在天南地北、身份迥异的“影线”,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溪流,从茶山盐井、运河码头、边城客栈、烟花柳巷的深处,悄然汇入阜康钱庄这个庞大而合法的“蓄水池”。

各地的“影目”——通常是胡雪岩庞大产业中位高权重、深得信任的大掌柜或核心管事——便如同精密的过滤器,将这些原始、粗糙的信息进行初步的甄别、整理、印证,再用约定好的“茶言”、“盐引图”、“丝路暗码”进行加密处理。

信息的传递路径更是被设计得如同九曲迷宫。

一份关于甘肃凉州驻军因欠饷而士气低落、恐生事端的密报,其旅程可能如下:

1. 由凉州城内一个小茶铺的伙计(最底层影线),传递给常来买茶、跑肃州一线的牲口贩子(中转节点)。

2. 贩子将密语内容转化为牲口交易数量中的特殊暗记(如“三头健骡”代表“三百人”,“毛色欠佳”代表“士气低落”),带到兰州交割。

3. 兰州阜康钱庄的账房先生(影目)在接收牲口款项时,“无意”看到贩子写在凭条上的牲口暗记,译出内容。

4. 账房先生将信息用更高级的密语加密,嵌入一封发给西安分号的、关于汇兑一批苏杭生丝款项的公函空白处。

5. 西安分号的影目收到公函,提取密信,再次加密,将信息转化为丝绸品类代码(如“素绉二十匹”代指“凉州”,“次等杭纺”代指“军心不稳”),混杂在一批发往汉口的“苏杭绸缎”的正式货单中。

6. 货单随绸缎抵达汉口总号,由胡雪岩的心腹幕僚汇总译出。

7. 最终,这信息被转化为最简练的密语,夹带在船政局催讨江南制造局欠款的公文中,由胡雪岩的特殊信使,送到周宽世那间彻夜亮灯的书房案头。

这张无形的大网,根植于大清帝国最基础、最繁忙、最不可或缺的商业活动之中,借助着茶、盐、丝、银这些维系国计民生的命脉流动。

它不依赖飞檐走壁的刺客,也不仰仗官府那迟缓且易被监控的驿道系统,它本身就是这庞大帝国躯体上自然生长出的、难以剥离的神经网络。

当同治六年(1867年)的秋风开始染黄西北大地时,影密局的触角已如无形的藤蔓,悄然覆盖了陕甘主要城镇和通往新疆的咽喉要道。

无数细微的波动,粮价的异常、驼队的异动、官吏的私语、兵营的怨气,被这张网敏锐地捕捉、传递、汇聚到福州那间彻夜亮灯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