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照壁埋青铜(2/2)
言情小说吧【www.yqxsb.com】第一时间更新《花屋湘军传奇》最新章节。
左宗棠的死讯,如同一记沉重的丧钟,彻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抽走了周宽世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他拖着这副被旧伤和噬魂盘双重侵蚀、早已千疮百孔的残躯,回到了湘中湘乡县,回到了自己的这座“三百斗花屋”。
花屋早已不复盛时,庭院深深,却荒草蔓生,曾经精心打理的名贵山茶、牡丹大多凋零,只剩下几株老山茶在墙角倔强地开着,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他带回的几株“异种”玫瑰,无论怎样精心照料,终究水土不服,只开了一季便彻底枯萎。
这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一个时空的异客,注定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扎根。
深秋的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湿意,卷动着室内浑浊的药味和衰朽的气息。
周宽世猛地一颤,从深沉的回忆漩涡中挣脱出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暗红的血沫溅在身前冰冷的青铜噬魂盘上,那粘稠的液体竟诡异地沿着盘面扭曲的纹路缓缓流动。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渐渐渗入那些深邃的刻痕之中,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青光在盘底一闪而逝。
他枯槁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尖拂过盘面那冰冷诡异的纹路,又紧紧攥住一直贴身佩戴、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凉意的双鱼玉佩。
这两件伴随他跨越时空洪流而来的异物,曾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的依仗,如今却成了缠绕他灵魂、催他速死的枷锁。
噬魂盘在吞噬,不仅仅是他强行窥探和干预历史所付出的“代价”,更在无声无息中啃食着他本身的存在,将他从那个名为“周平”的源头,一点点剥离、消解。
玉佩则像一枚冰冷的标记,证明着他这不属于此世的身份。
不能留!绝不能留!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里猛烈燃烧起来。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它们的异常,不能让它们落入任何人之手,无论是贪欲熏心之徒,还是野心勃勃之辈。
它们带来的,只会是灾殃,是扭曲,是如他一般被历史夹缝碾碎的痛苦。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这荒谬一生的最大嘲讽!
三河的惨剧、无数次战场上的挣扎、最终无法挽回的国殇……一切的源头,或许就是这场不该发生的穿越。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一股强大的、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量竟支撑着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床榻上坐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全身的旧伤,剧痛如同无数钢针攒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他咬紧牙关,牙床咯咯作响,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一手死死按住怀里那两件冰冷沉重、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异物,另一只手艰难地抓过倚在床头的黄杨木手杖。
杖身冰冷,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冷雨。雨点敲打在屋檐、窗棂和院中残败的枝叶上,淅淅沥沥,绵密而冰冷,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网,笼罩着死寂的花屋。
周宽世佝偻着背,像一个移动的、腐朽的骨架,一步一挪,几乎是拖着身体,蹒跚着挪出了房门。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激得他浑身一颤,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但他死死咬住牙,没有倒下。
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只有远处门房里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那是老仆周福住的地方。他不能惊动任何人。
他扶着湿滑冰冷的廊柱,喘息片刻,积攒起最后一丝气力,然后毅然决然地踏入庭院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庭院小径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千斤重镣。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布鞋,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直往上爬。他目标明确,朝着花屋入口处那道高大厚重的青砖照壁挪去。
照壁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巍峨、沉默,如同一堵隔绝阴阳的界碑。
壁前种着几株半枯的芭蕉,宽大的叶片在风雨中无力地摇曳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周宽世终于挪到照壁脚下。他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胸腔深处的哮鸣。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他放下手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两件器物。
青铜噬魂盘在雨水的冲刷下,那盘面上沾染的血迹竟仿佛活物般在纹路间游走,发出更幽暗的青光;
双鱼玉佩则静静躺在他掌心,温润依旧,两条玉鱼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流转着朦胧的光,首尾相衔,仿佛在无声地转动着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
他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用那根黄杨木手杖的杖尖,在照壁墙根处湿软的泥土里挖掘。
每挖一下,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泥土混合着雨水,冰冷粘腻。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他佝偻的身躯,寒意透骨。
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三河镇外的泥泞里,回到了无数次挣扎求生的战场边缘。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彻底的埋葬。
坑挖好了,不大,但足以容纳这两件不祥之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青铜噬魂盘放入坑底,那幽暗的青光在泥水中挣扎了几下,仿佛不甘的呜咽。
接着,他凝视着那枚双鱼玉佩,指尖拂过那温润的玉质和流畅的鱼纹。
这玉佩,是他唯一能触摸到的、与“周征”那个世界还有一丝微弱联系的物件。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然后,决绝地将玉佩也放了下去,轻轻地搁在青铜盘上。
当两件器物接触的刹那,玉佩上的双鱼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从坑底荡漾开来,旋即被冰冷的雨水打散。
周宽世伸出枯瘦如柴、沾满泥泞的手,开始将挖出的泥土,一捧一捧地推回坑中。
泥土混合着雨水,冰冷刺骨,沉重无比。每覆盖一层,他心中的某个部分似乎就随之沉沦、封闭。
他埋葬的不仅仅是两件器物,更是他离奇而痛苦的一生,是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是无数次试图逆天改命的徒劳挣扎,是左帅大纛下的荣光与幻灭,是整个帝国倾颓中他渺小而无力的身影。
“历史…不可噬…”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声音微弱得被雨声轻易吞噬,“归途…不可寻……”
当最后一捧湿冷的泥土覆盖上去,将那个小小的坑洞彻底抹平,不留一丝痕迹时,周宽世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背靠着同样冰冷坚硬的照壁,仰面望着漆黑如墨、雨幕倾泻的天空。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苍老枯槁的脸庞,流进他微张的嘴里,带着泥土的腥涩。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压在心口三十年的巨石终于被移开。
噬魂盘的低鸣和玉佩的凉意,彻底消失在厚重的泥土之下。
连同那个名为“周征”的灵魂,那个试图用未来烛火照亮黑暗的痴妄,一同被这湘中的泥土,永远地、深深地掩埋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视线开始模糊、涣散。
风雨中的老山茶,似乎幻化成了三河镇外的烽烟,又变成了抬棺出塞时漫天的黄沙,最后定格在左帅那双锐利如鹰、却又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
周宽世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沾满泥浆的肩头。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已然凝固的面容,也冲刷着照壁下那片新翻的、了无痕迹的泥土。
花屋彻底陷入死寂,只有风雨依旧,呜咽着,仿佛在为一段被彻底埋葬的、不该存在的历史,唱着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