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东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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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冰雾弥漫、空旷孤寂的大殿深处,在那柄悬天古剑无声投射下的无形威压中,她的容颜失去了云雾和逆光的遮掩,第一次完完整整、清晰地呈现在江无羡面前。
霜雪为肌玉为骨。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江无羡混乱的脑海。
那绝不是世间任何脂粉或灵丹所能造就的色泽。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清辉,仿佛剔透万年玄冰浸润过天地精华后凝成的玉髓,冷得纯粹,也美得惊心动魄。每一寸肌肤线条都如同无上道法精心雕琢而成,下颌的弧度优雅如初弦新月,鼻梁细挺,唇色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秾艳,如同雪地里孤傲绽放的寒梅。
风,仿佛从未敢真正吹拂过她的眉眼。墨染般的长发柔顺垂落,几缕发丝轻贴着冰雪般莹白的颈项,黑白分明,触目惊心。
她的眼终于真正落在他身上。不再隔着云雾,不再隔着广场的喧嚣和天道的距离。
那双眼睛……江无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眼尾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慵懒的上挑弧度,如新月勾人,可内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墨色的瞳仁占据了绝大部分,极致的黑,黑得如同永夜的渊面,倒映不出丝毫尘世的光影,却仿佛能洞穿万古,看透一切虚妄伪装。她的眼神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平静,却带着一种俯瞰人间的倦怠与疏冷,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路边的顽石、一根断裂的枯草、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江无羡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挣扎,甚至刚刚识海中那点翻腾的余悸,都被这无垠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卷吸进去,不留痕迹。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感,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滋生。在这座宫殿里,在这柄剑前,在她眼中……他引以为傲的天品通明剑骨,似乎真的……不值一提。
“这是你的住处。”
她开口,声音并无波澜,清冷如檐下冰棱相击。说话间,她雪色袖袍如同流云拂过空气,朝着左侧方向随意地一挥。
无声无息,那片区域的浓郁冰雾如同受到君王敕令般,极其温顺地向四周滑开,如同水幕般退去,露出被它们长久遮掩的一隅空间——
一座同样由清冷如玉石的材质构建而成的偏殿小筑,轮廓在退散的冰雾中逐渐清晰。很小,只开着一扇月洞门,门扉紧闭。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孤零零地悬浮在大殿空茫一角,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简陋。
“宗门戒律,所需之物,殿内玉牒自取。”她收回手,目光并未在那小屋上停留,仿佛只是弹开了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无令,不得擅入此殿主区。”
“无事,休要扰吾清静。”
话音落下,她微微侧身,目光如同漂浮的冷雾,极淡地掠过江无羡依旧残留着惊悸和复杂情绪的脸,最终越过他,落向遥远宫殿深处那悬空的青黑古剑。她的红唇抿成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直线,那新雪般的下颚线条绷得极冷硬,眼中最后一丝因转身带来的光影波动也彻底沉入那无垠的寒潭之底。
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任务,所有的兴致,哪怕是最淡漠的一丝,也已耗尽。
没有半分留恋,那雪色的身影向前一步迈出。
噗。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光华闪耀。她的身形如同投入冰湖的一滴水,极其自然地融入了前方愈发浓郁、静止流淌的乳白冰雾之中。衣袂翻飞的墨色残影被流动的冰雾瞬间吞没,再无痕迹。
如同从未来过。
唯有那残留的、清冽孤寂如梅雪交融的冷香,依旧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旷死寂的大殿每一个角落。
以及,江无羡手中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温润光晕的接引玉符,还在真实地证明着刚才并非幻梦。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冰雾和空旷。右侧远方高悬的、散发着无形压迫的青黑古剑,如同沉寂的眼瞳漠然俯视。身后是一扇刚刚开启、通往简易冰冷住所的月洞门。
周身高速飞行带来的不适早已散去,可心脏却像是被这殿内彻骨的寒意浸透,缩成一团。
他慢慢抬起手,低头看向掌心中那枚来自梦华仙子、代表着无上殊荣的接引玉符。玉符莹白纯净,光华流转,映着他自己的倒影——一个依旧带着世家贵气轮廓、眼神却混杂了太多迷茫、震撼与无法言喻滋味的……少年。
天品通明剑骨……
他缓缓攥紧了玉符。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手臂,却没有玉指点在眉心时那种足以冰封一切的清透凉意。
此刻攥在手里的,究竟是登天的云梯,还是……冰铸的囚笼?
***
偌大的白玉广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水潭,看似短暂的涟漪过后,更深沉、更喧嚣的暗流终于喷薄爆发!
直到江无羡被那道雪色身影带走后过了足足数十息,那种被绝世剑锋悬顶、令人窒息的死寂才如同冰雪消融般缓慢退去。
“咕咚。”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一声艰难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死寂后的嘈杂开端中,清晰得刺耳。
随即,如同泄洪的闸门被彻底拔起,巨大的声浪轰然炸开!
“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梦华剑尊!她……她真的亲自下来收徒了?!”一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青年猛地抓住身边同伴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肉里,激动得面红耳赤。
“江无羡!沧澜江家的麒麟儿!被梦华仙子亲手引渡!这……这是何等殊荣?!开宗辟地头一遭啊!”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弟子捶胸顿足,眼神里满是狂热和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通明剑骨!引动九霄神雷!难怪!难怪啊!”
“引雷入骨?硬撼天道刑罚?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妖孽?他才多大?”一个彪形大汉模样的内门弟子咧着嘴,语气又是惊叹又是感慨,“老子炼气期的时候,能被长老指着鼻子骂一句‘不开窍的猪猡’都算开了光了!”
“嘘!小声点!敢议论梦华仙子带走的人?”旁边一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弟子赶紧扯了扯那大汉的衣袖,缩着脖子压低声音,指了指高台方向,眼神里带着后怕,“看长老们的脸色!”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先前争抢得最凶的几位长老所在的观礼高台。
此刻的高台上,气氛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紫袍金冠的老者依旧低着头,但他面前那片龟裂的白玉纹路似乎已经被他用鞋底无声地碾磨平了一小片。他那身华贵的紫袍下摆微微晃动,能看出里面攥紧的拳头轮廓。周身气压低得可怕,连他身旁侍立的几个亲传弟子都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喘。一个年轻弟子小心翼翼地想替他整理一下被自身气机激荡得有些褶皱的袍袖,被他一个冷冽的眼神硬生生冻得收回了手。
枯瘦的八卦袍长老干脆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他没去看任何人,只是端起面前的灵茶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沾湿了胡须也浑然不觉。他枯槁的手背青筋毕露,抓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袋下垂,眼神放空地直视前方翻滚的云海,里面翻涌着难以掩饰的心痛和失落。旁边另一位相熟的长老叹了口气,低声道:“余师兄,天意如此,非战之罪啊……”
那位脾气最是火暴的烈火峰峰主赤霄真人,此刻倒是站得笔直。他双手死死撑在高台前方的白玉栏杆上,宽阔的脊背绷紧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正瞪着眼,死死盯着江无羡最初站立的广场中央位置,仿佛要把那片地方瞪出一个洞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压抑着火山的熔炉,赤红色的脸膛隐隐有黑气升腾。每当有弟子的议论声浪稍微大些传到这边,他那如火焰般燃烧的目光就猛地扫过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和烦躁,吓得那些弟子瞬间噤若寒蝉。他身旁的几个烈火峰真传更是眼观鼻鼻观心,额角都渗出了汗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其他长老也大多沉默。有人目光复杂地望着北方云雾重新合拢的梦华殿方向,摇头喟叹;有人捻着胡须,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更有几人凑在一起,目光在赤霄真人那燃烧的背影和紫袍老者阴沉如水的脸上来回扫过,低语之声细若蚊蚋。
“五百年……大乘巅峰……”一个鹤发童颜、气质温和的长老望着云雾深处,喃喃自语,打破了长老间的死寂,“老朽虚活两千余载,蹉跎洞虚门槛……唉,人比人,当真……”他苦笑着摇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语气里的苍凉和敬畏,足以说明一切。
“何止是天赋?”旁边一位素来清冷的女性长老淡淡接口,她一身如霜雪素衣,目光悠远,“顿悟之能,才是真真正正的天道眷顾。我等枯坐千年,不及她弹指刹那。梦华……梦华啊……”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罢了,这孩子落在她手里,未必是祸。那等骨相,也唯有她……能真正点透。”话语里带着无法否认的折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赤霄师兄怕是气坏了……到嘴的凤凰飞了。”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略显市侩的长老凑近些,小声嘀咕,带着点幸灾乐祸。
“呵,”另一个长老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赤霄僵硬的背影,“他敢去梦华殿抢人吗?借他十个胆子!那位连宗主谕令都时常懒得搭理的性子……”他话语顿住,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长老们的高台,在巨大的失落与敬畏交织的阴云笼罩下,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下方弟子们的喧嚣浪潮却愈发肆无忌惮。
“快看!藏剑峰的沈师兄!”突然有人指着广场入口方向惊呼。
只见一大群身着各峰核心弟子服饰的青年男女,如同闻到腥味的鲨群,正蜂拥着冲向广场中央那几根测灵巨柱方向。他们神情各异,但无不透着兴奋、好奇和急于验证些什么的急切。显然,先前那惊天动地的消息已经如同野火般点燃了整个宗门!
“大师兄!你看到没?真的是通明剑骨?真的引动了梦华剑尊下殿?”一个脸蛋圆润的小师妹气喘吁吁地拽住一个气质沉稳的青衫青年的衣袖,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江无羡……他真的生得那般好看吗?比……比玄天峰的云师兄还好看?”
青衫青年,正是藏剑峰真传大弟子沈枫。他脸色有些古怪,混杂着震惊、失落和一丝难言的复杂情绪,拍了拍师妹的手背:“天品剑骨……引九霄神雷……梦华殿接引玉符……”他每说一个词,声音便低沉一分,眼神中那份属于藏剑峰大弟子的自信光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不少。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北方那片被云雾彻底封闭的梦华殿方向,苦笑了一下:“至于好看……那是剑尊亲自引渡之人,岂是我等能置喙的?”
“哼!走大运的家伙罢了!”旁边另一个背着重剑、满身凶悍气息的魁梧弟子冷哼,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近乎实质化的战意和一丝不甘,“别让老子在内门大比上碰到他!管他什么剑骨不剑骨,老子倒要试试他那块骨头到底多硬!”语气虽凶,但谁都能听出那深藏的嫉妒和不服。
“就凭你?”一个气质阴柔、手持玉骨折扇的弟子嗤笑一声,摇着扇子,目光却同样灼热地望着梦华殿,“那位带人走时用了‘流光逆溯’吧?我师尊说,那身法根本不是元婴以下修士能承受的威压!别说比试,他能在剑尊手下撑过半年不被冻成冰棍,都算他命硬!”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不过……被梦华仙子亲手引渡,便是冻死,也值了!”
人群的另一角,几个明显出身不凡、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神色比起普通弟子更加凝重。
“沧澜江家……哼,这下怕是要尾巴翘到天上了。”一个锦袍青年阴沉着脸,语气酸溜溜。
“翘到天上又如何?”另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俊朗青年摇着扇子,眼神却锐利如鹰,“通明剑骨……再加上梦华仙子亲传……呵,”他合拢扇子,在掌心敲了一下,“这五域仙朝的世家排序,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重新排一排了。江家的老狐狸们,现在恐怕嘴都笑歪了。”话语里带着对世事的洞察和对利益的敏锐评估。
议论声、惊叹声、各种情绪混杂的喧嚣,如同煮沸的江河,在巨大的通天阶上下翻腾不休。梦华剑尊破例收徒、江家麒麟儿身怀绝世剑骨,这两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陨石,激起的巨浪注定要席卷整个青云宗,并将冲击波传递向更加广阔的世界。
然而,就在这片汹涌的人间鼎沸之中。
那北方天际,悬浮于万顷流云之上的白玉宫殿深处,重归亘古的冷寂与空旷。
清冷孤傲的气息无声弥漫。
江无羡孤身一人,站在那扇刚刚为他开启的、透着森森寒气的月洞门前。
门内,光线朦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由同样青玉材质打磨出的光板床榻,连个蒲团都没有;一张同样质地的石桌;一个角落放着个似乎是引水装置的简易玉台。
极致的简洁,极致的冰冷。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多余的灵气存在。
这里,就是那绝世仙子、那无上剑尊,赐予他的容身之地。
他抬起手,掌心那枚接引玉符依旧在散发着温润却无法真正驱散周身寒意的光晕。符面光滑,倒映着这个陌生的、冰冷的环境,也倒映着他自己此刻显得无比孤寂而迷茫的身影。
他攥紧了玉符,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冰玉筑成的床榻寒意隔着空气丝丝缕缕渗来。
梦华仙子那清冽的嗓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大殿中隐隐回荡,带着绝对的冰冷与不容置疑:
“无事,休要扰吾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