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124节葫芦弯夜会(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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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刚漫过村头老槐树的梢头,活动大院院子里便亮起了灯。一只灯泡悬在晾衣绳上,被晚风推得轻轻晃悠,将底下二十来号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像一畦摇摇晃晃的庄稼,在夜色里透着生气。
“人都到齐了吧?”许前进摩挲着手背——那道年轻时干农活留下的疤,总在他紧张时发烫。他扫了圈院子:墙角的赵婶正给自家男人递烟,烟卷在指间明灭;东头的老李蹲在石墩上数手指头,指节在路灯下泛着白;连最不爱凑热闹的张大爷,都搬着小马扎坐定了。“我说呢,该来的都来了。”
他往中间的高凳上挪了挪,木凳被压得“吱呀”一声,像句没说出口的应和。“那咱们就开始吧。”他朝旁边摆了摆手,“小吴,先让秀秀说说吧。”
小吴是村里许前进推举全民选拔出来的支书,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秀秀让出位置。秀秀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指尖在“市场行情”四个字上顿了顿,指腹把纸面蹭得更毛了。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穿过晚风:“父老乡亲们,今天把大家叫到这儿,是有桩大事要商量。”
晚风突然紧了些,灯泡被吹得猛晃了下,光影在人脸上忽明忽暗。有人下意识抬头看灯,又赶紧把目光落回金燕身上,像怕漏听一个字。
“大家也都知道,今年这行情实在不行。”秀秀的声音有点发颤,尾音却咬得很实,“镇上的水果收购价跌了三成,城里的餐馆关了好多家,咱们合作社的商户,不管是卖菜的、搞养殖的等等,几乎都入不敷出。前阵子我娘跟我说,她的超市连进货钱都快周转不开了;老李哥更别提了,草莓熟在地里,贩子压价压得能让人掉眼泪。”
蹲在石墩上的老李闷头“嗯”了声,用袖子蹭了蹭鼻尖,像是把酸意都蹭了回去。
“这些问题堆在这儿,大家难,合作社也看着着急。”秀秀把纸往兜里塞了塞,肩膀像是松了些——总算不用再照本宣科了。“这阵子咱们合作社的人跑了好几趟镇里,也跟各个承包户聊了不少,专门研究了减免承包金的事。”
院子里突然静了,连虫鸣都轻了些。赵婶手里的烟忘了递,烟灰在指间积了长长一截;老李的手指头停在半空,像是把数到一半的难处冻住了。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许前进接过话头,声音比刚才亮了不少,像劈开了夜色,“合作社慎重研究过了,决定答应大家之前提的请求,每个商户的承包金,统一减免20%。”
“20%?”有人低低重复了句,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
下一秒,院子里炸开了锅。赵婶“哎呀”一声,拍得男人胳膊都红了:“我这小店总算能进点货了!之前进的鱼缸里都快见底了!”老李从石墩上蹦起来,蹲久了的腿一软,踉跄了下才站稳:“真能落点钱了?我那草莓园下个月还得买肥料呢!”最激动的是张大爷,他把小马扎往旁边一推,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颗用糖纸裹得严实的水果糖,塞给旁边的小孩:“我就说村里不能不管咱们,去年防汛的时候,许书记还帮我搬过粮呢!”
赞叹声裹着晚风飘出去老远,有人屈着手指头数能省下多少钱,有人念叨着要给孩子买身新衣服。秀秀看着眼前的光景,悄悄往许前进身边靠了靠,嘴角带着笑:“下次可别让我讲话了,我就说大家知道了会高兴吧。”
许前进刚要接话,人群后面突然传来声咳嗽,挺重的,还带着股酒气。
众人回头看时,才发现是钢蛋。这小伙子四十出头,平时总穿着件沾着泥的迷彩服,今天却换了件干净的蓝衬衫,只是领口歪着,眼尾还红着。他从人群后走出来,步子有点晃,脚下却踩得很稳,停在院子中间时,正好站在灯底下——光把他虎口的硬茧、指甲缝里的泥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讲讲吧。”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却透着股执拗。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又静了,连灯泡都像是被按住了,不怎么晃了。
“乡亲们都知道,论承包,我包的最多。”钢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刚从果树园和鱼塘里抽出来,还带着土腥气,“北山那片果树,从开花到结果,我天天往山上跑,疏花、套袋、防虫害,哪样不是盯着干?山下的鱼塘更不用说,天不亮就起来喂鱼,夜里还得打着手电筒巡塘,怕偷鱼的,更怕鱼翻塘。”
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涩:“我总觉得,力气花到位了,总能有点盼头。今年春天果树开花,我还跟金凤说,等秋天卖了苹果,就给她买个金镯子。”
有人悄悄叹了口气。谁都知道钢蛋能吃苦——去年冬天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他还在山上给果树缠草绳,冻得耳朵肿成了红疹子,却笑着说“冻透了才抗冻”。
“可到头来呢?”钢蛋抬手抹了把脸,像是抹掉汗珠,又像抹掉别的什么,“苹果熟了,贩子说今年行情差,一斤压到一块二,还挑三拣四;鱼塘里的鱼倒是卖出去了,可饲料钱涨了两成,算下来,不光没挣钱,还欠着饲料厂一万多。”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怕被人听见,又像憋了太久非说不可:“我心里苦啊。跟金凤说,怕她睡不着;跟同行说,怕他们笑话。白天在山上硬撑着笑,晚上回家就想喝点酒,喝多了能迷糊一会儿,忘了欠多少钱,忘了明天该怎么弄。”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灯泡的电流声,“滋滋”的,像谁在轻轻叹气。赵婶偷偷拽了拽男人的胳膊,把没递出去的烟塞回烟盒;老李蹲回石墩上,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的草莓地泥土,在灯光下泛着潮。
“今天合作社说减免20%承包金,我刚才在后面算了算,能省下小五千。”钢蛋抬起头,眼睛亮了些,像落进了星光,“咱们别嫌少,对我来说,这就像快淹死的时候,有人递过来根木头。”
他朝许前进和秀秀的方向拱了拱手,衬衫领口被风吹得动了动,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我知道合作社也不容易,办公经费就那么点,还得修水渠、补山路。这次能帮咱们,是真把咱们当自家人。我钢蛋在这儿表个态,明年不管行情怎么样,我肯定把果树侍弄好,把鱼塘看好,绝不给合作社拖后腿。”
许前进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突然想起他刚承包北山时的样子——二十出头,背着个帆布包,跟在老技术员后面问东问西,眼睛里全是光,像盛着整个春天。他站起身,拍了拍林建军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去:“不光是你,咱们村的人,从来都是能扛事的。这承包金减免只是第一步,后面合作社还会联系镇上的电商,帮大家把东西卖到网上去;技术员也请好了,下周就来给大家讲果树管理。”
灯泡又晃了晃,这次的光像是暖了些,把人的影子都泡得软乎乎的。钢蛋往后退了两步,刚要回到人群里,赵婶突然喊住他:“钢蛋,明儿去我店里拿小物件,新到的,算婶请你的!”老李也跟着喊:“我那草莓要是长出果子来,给你送两斤尝尝!甜着呢!”
许前进站在原地,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像是把憋了很久的气都吐了出来。他朝大家挥了挥手,转身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这次没再低着头——远处的北山在夜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那片他侍弄了多年的果树,正安静地待在山坳里,像一群攒着劲的孩子,等着明年春天的花。
许前进看着重新热闹起来的院子,摸了摸手背上的疤,突然觉得那道旧伤好像不怎么痒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裹着晚风传得很远:“还有谁想说两句?尽管开口,今天咱们把话都说明白,往后的日子,大家一起往前奔。”
晚风从敞开的院门溜进来,带着田埂上的青草味,把灯泡的光晕吹得又暖又软。院子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说收成,说打算,说往后的日子,声音混在一起,像场酝酿了很久的春雨,要把所有的难处都浇透,好让明年的希望能扎得更深些——就像地里的庄稼,经了冬,才能在春天长出更壮的根。